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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鐵山的風是咸的,。已經(jīng)入冬,,北風卷著海里的鹽刮得山腳下小賣部的招牌哐當哐當響。蒼翠的山頭沒在灰藍色的海水里,。
山腳下的柏嵐子村,,村民劉文志把相機跨上肩頭,出門上山拍鳥,。
旅順口老鐵山位于遼寧半島最南端,,是黃、渤海分界地,。每年白露過后的三個月間,,數(shù)百萬候鳥飛經(jīng)此地,歇腳數(shù)日再漂洋過海,,目的地溫暖的澳大利亞,。這里是中國鳥類遷飛通道上最大的陸地驛站,尤以過路猛禽種類多,、數(shù)量大聞名,。方志《遼海叢書.沈故》稱“旅順口一帶有雕場數(shù)十座,取供京師,,以備羽扇,,箭翎之用。”據(jù)說,,國內(nèi)十幾個城市動物園里的雕都來自老鐵山,。
上百年來,老鐵山周遭的村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,,以打魚,、捕鳥為業(yè),劉文志的太爺爺曾是村里唯一的官獵,,專為官府打雕,,拔下翎毛上交,做清廷官員帽子上的官翎,,而大部分村民捕鳥是為了吃,。“斑鳩、蜂鷹,、貓頭鷹,、雀鷹、隼,、丘鷸,、鵪鶉……”劉文志扳指數(shù)了數(shù)自己四十幾年里捕過、吃過的野鳥,,“我殺孽太重”,。
現(xiàn)在正是候鳥遷飛的季節(jié),,老鐵山成了捕鳥人與護鳥人作戰(zhàn)的戰(zhàn)場。劉文志前一天為護鳥跑了幾趟山,,疲憊加上一種叫多囊肝多囊腎的家族病讓他右腹部刺疼,,上山路上的腳步就放緩了??匆娐分醒胩芍粡埍黄噳罕獬善さ母蝮?,他提起左腳輕撥幾次撥弄到路旁,“下完雨就能看見這個,,每次看到,,都不忍讓它這么仰在路當中。”
捕鳥:鳥入網(wǎng)后,,捕鳥人會逐個摘撿,,照地上一摔摔死,放進袋子,,有的鳥頭不容易從網(wǎng)上摘下就干脆擰斷
山爬到一半,,劉文志示意人回頭看,視野里撞進一片紅色灰色屋頂,、凝重如沼澤的海洋和起伏如波浪的山頭,。
“多好看……不知道為什么,打小我就喜歡山,,一上山心情就好,。”他提起自己的網(wǎng)名,最早用的是“山之子”,,現(xiàn)在是“滄海”,,因為偶然聽到《滄海一聲笑》,喜歡得不得了,,還下載做了手機鈴聲,,但他最被人熟知的網(wǎng)名是“雪狼”―――近兩年,活躍在老鐵山一帶的護鳥隊大都聽過這個名號,。
在成為護鳥人口中的“狼哥”前,劉文志是個老道的捕鳥人,。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親手捕鳥是在16歲,,跟著老叔一起。“我可能骨血里就喜歡這個,,一到鳥過來的季節(jié),,心里就特興奮。平時早上5點起床得別人叫,,那段時間不用誰叫自己就能醒,。”
他一度挺愛看鳥撞網(wǎng),,“特別快,有時一群幾十只,,撲在網(wǎng)上掙扎,,那時覺得很好玩。”最多一回,,劉文志一天捕到兩百多只斑鳩,。“當時鳥多,哪像現(xiàn)在,?過去一群斑鳩上百只,,現(xiàn)在最大的群也才二三十只。繁殖地被破壞,,加上沿途捕殺,,老鐵山算國內(nèi)護鳥做得很好的地方了,可我老叔干捕鳥時捕到的鳥至少三四種現(xiàn)在看都看不到,,沒了,。”
鳥入網(wǎng)后,捕鳥人會逐個摘撿,,照地上一摔摔死,,放進袋子,有的鳥頭不容易從網(wǎng)上摘下就干脆擰斷,。如果是鷹就要活的,,賣給收鷹人抓兔子。
劉文志記得,,上個世紀70年代,,村里鼓勵村民多捕鳥,賣給合作社,,再對外出口,,日本人買走不少斑鳩。1980年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成立,,其后《野生動物保護法》出臺,,捕鳥才慢慢成為違法的事,但總有人偷偷摸摸上山捕鳥賣,,一個捕鳥季兩三個月,,收入幾千上萬的不是問題。
劉文志也偷著捕,,有年冬天他套到一只5斤多,、半人高的大鳥,背下山時連老捕鳥人看到也嘖嘖稱奇,說捕了一輩子鳥沒見過這么大的,。大鳥被有錢老板買走,,說要做標本。一兩個月后,,過完新年,,劉文志的父親得了自己母親得過的那種病,很快,,在這年秋天,、又一個捕鳥季來臨前離開人世。
“我感覺不對,,像有種因果,,我開始一點點收手。”后來,,劉文志聽說買走大鳥的老板開著小跑車當天就撞了車,,人雖然沒事,但這讓他愈發(fā)警醒,。“我們殺孽太重,,我知道的捕鳥最厲害的幾個家庭沒一個得了好,我后來也有了父親那種病,,報應(yīng),。”
護鳥:這群過去讓他感到討厭且難以理解的護鳥志愿者突然觸動了他,“不為錢不為名,,救一只鳥就特別高興,,每次護鳥車費飯費都自己搭……”
老鐵山通體是刺,黑松的松針,、狗椒的皮刺,、蒼耳的果實都能安靜地鉆入來訪者的衣褲鞋子,幾十個山頭大多沒有路,,一般人難免要手腳并用,,低頭彎腰像游泳推浪般劃開帶尖刺的枝杈,??水一樣??過高至腿彎的深草,。
劉文志不一樣,,他爬山的姿勢很打眼:手基本不用,腳在地面連著走,,除了偶爾側(cè)頭繞過樹枝,,1米78的身子不打彎兒,瘦高直如一根行走的旗桿垂立于山林里,。他說山路和其他路不一樣,走再多腳也不疼。有年輕的護鳥人很驚奇地看過他穿拖鞋上山,,走得風快,。
“父親得病后我開始收手,認識馬力他們以后就徹底洗手了,。”2013年9月,,劉文志在環(huán)保局做護林員,也幫忙巡查鳥網(wǎng),。有一次看到山頂兩片網(wǎng)里粘著兩只斑鳩,,他摘下來扔進布袋,騎摩托車下山,,結(jié)果半道被一隊人沖上前按住報警,,森林公安過來罰了他3000塊錢。
按住他的是大連護鳥聯(lián)盟的志愿者們,,帶隊人馬力是個致力護鳥多年的大學教授,。“我佩服她,別看是女的,,膽量很大,。”被罰后劉文志覺得冤枉,氣沖沖跑到志愿者常去的地方蹲守,,準備理論一番,,他有點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馬力完全不害怕前來“找茬”的他,還有條有理地說得他脾氣全無,,“想不起具體說了什么,,就是服氣了。人家是知識分子啊,。”他回想一次感嘆一次,。
不打不相識,馬力要了劉文志的電話,,說下次護鳥叫他一起去,,要把他變成一個“從捕鳥人到護鳥人的典型”。
一個月后,,晚上9點多,,劉文志收到馬力電話,他們五六個護鳥志愿者在山上迷了路,,劉文志上山找到他們把他們帶了下來,。
這群過去讓他感到討厭且難以理解的“彪子傻子”突然觸動了他,“不為錢不為名,,救一只鳥就特別高興,,拆一片網(wǎng)也特別高興,,每次護鳥車費飯費都自己搭……”
2014年的護鳥季,劉文志成了護鳥隊里的“雪狼”“狼哥”和捕鳥人眼里的“奸細”“叛徒”,。他熟悉老鐵山的每個山頭每道坡每條溝,,清楚當天刮多大風鳥網(wǎng)要什么時候下在哪兒怎么下。捕鳥人蹊蹺地發(fā)覺自己的隱秘下網(wǎng)點被陸續(xù)找到,,今天爬樹下好吊網(wǎng)明天就有人上樹拆網(wǎng),,今天用木桿拉出墻網(wǎng)第二天木桿就被砍成兩截,等用繩子把斷掉的桿子重新捆好,,第三天接好的桿子又被人拔走……
這是一場你來我往的漫長戰(zhàn)斗,,一方為錢,一方為鳥,。劉文志加入護鳥精英隊伍“小鳥中隊”,,跟一群穿著專業(yè)軍服、每周嚴苛訓練體能和野外技能的軍事迷們并肩而戰(zhàn),。僅2015年秋,,他們拆除墻網(wǎng)77面,長度超過3400米,,拆除用于捕捉猛禽的吊網(wǎng)102面,,救護傷鳥百余只。
拍鳥:拍鳥的快樂和當年捕鳥時看鳥撞網(wǎng)有些像,,“同樣是捕捉,,方式不同,原先是傷害,,留下的是滅絕,,現(xiàn)在不傷害,留下的是記錄”
爬上一個山頭,,站在裸露的大塊巖石上,,劉文志擺弄起相機。這臺佳能單反是2015年春一對老夫婦送他的,,他們知道他在老鐵山里護鳥,。劉文志很快迷上了這東西,打算用它拍下老鐵山的每種遷徙鳥類,。
“從取景框里看鳥特別美,,跟原先看到的不一樣,要更漂亮,。”他眼神閃亮,,說拍鳥的快樂和當年捕鳥時看鳥撞網(wǎng)有些像,“同樣是捕捉,,方式不同,,原先是傷害,,留下的是滅絕,現(xiàn)在不傷害,,留下的是記錄,。”以前他不在意鳥的種類、名稱,,所有品種的鷹都叫“鷹”,所有?統(tǒng)稱“老豹”,,各種?^都叫“貓頭鷹”,,現(xiàn)在他開始學著認,知道?分為普通?,、毛腳?,、大?,貓頭鷹有長耳?^,、短耳?^,、雕?^、林?^……他跑了三十年的老鐵山變得既熟悉又新鮮,。
護鳥志愿者們幫他搭建了一間平房,,當作護鳥營地也用來組織生態(tài)假期等活動,讓他不捕鳥也不要太影響家里收入,,用馬力的話,,“轉(zhuǎn)產(chǎn)轉(zhuǎn)業(yè)”。
“有的村民上山捕鳥是為了活命,。比如雪狼有家族病,,另一個捕鳥人兩口子四十多歲沒有孩子沒有土地,男的還有嚴重糖尿病,,每年就靠賣鳥網(wǎng)捕鳥來掙藥錢,。人的生存沒有保障,談護鳥不現(xiàn)實,。”馬力說,。
她希望通過努力讓老鐵山捕鳥人身上都能發(fā)生劉文志這樣的轉(zhuǎn)變。
“真有能賺錢的工作,,誰愿冒險捕鳥,?但這很難。”劉文志說,。需要登高爬樹的捕鳥是危險的活計,,從樹上摔下來斷胳膊斷腿甚至殘疾的捕鳥人他都見過。
在山頭巖塊上端著相機拍了幾下,,劉文志忽然定住,,轉(zhuǎn)動鏡頭從取景框盯住斜對面的山頭,,那里有個白色小斑點,前后左右晃蕩,。“那是一只鳥吧……”他不確定地問,,又看了幾眼:“快!我們?nèi)ツ沁吘萨B,。”
跳下巖石,,幾分鐘跑下這個山頭跑上對面山,后面的人跟得勉強,,低頭撥拉樹枝間一抬頭他已經(jīng)跑去20米外,,再抬頭30米,再抬頭人影都沒了,。十分鐘左右,,他轉(zhuǎn)回來說沒找到,踩著草折回拍鳥的山頭重新觀察,,讓同行者留在這頭幫忙確定位置,,又跑去對面山上。
“鳥在我后面前面,?東面西面,?”一會兒,對面?zhèn)鱽砗艉?,劉文志攀在一棵樹樹上頂揮手,,同行人前后指揮,他下樹再上樹,,最后爬了6棵樹,,用了兩個小時終于找到那棵設(shè)有吊網(wǎng)的黑松,救下一只兩三斤重,、腹部為罕見純白色的蜂鷹,。
“找你找得累死啦”,兜著鳥網(wǎng),、喘著粗氣從對面回來,,一屁股坐到地上,劉文志邊對著蜂鷹念叨邊掏火機燒斷纏在它身上的網(wǎng)絲,,又給自己點了支煙,,“誰知道會碰上你?剪刀也沒帶,。你別動,、快好了,沒事了沒事了……”白肚皮蜂鷹睜著圓眼睛看他,,撲棱兩下試著拿帶尖彎的鳥喙啄他手,。
下山時天已快黑了,,劉文志用抱嬰兒的姿勢把蜂鷹托在懷里,不時輕拍輕撫,,鳥兒似乎很舒服,,乖了許多,最后竟在被送往救護站處理傷口等待放飛的路上睡著,。
此時,,月光灑在他們身上。
思鳥:他凝視墻上的鳥類遷徙通道圖,,“大自然很殘酷,,候鳥跟人類都一樣。鳥有鳥道,,人有人道”
“你尋思護鳥容易?”第二天上午,,劉文志坐在他的護鳥營地里喝茶,。“一般我們9點半上山,下午四五點回來,,一天里上下山次數(shù)根本數(shù)不清,。每次在這邊山上發(fā)現(xiàn)哪個山頭有網(wǎng)就取直線走過去,沒有好道,,上坡下溝都直接奔過去,,走得很快,很多人來過一次不敢再來,。”
對于護鳥,,時間就是生命,不是每只鳥都有白肚皮蜂鷹的好運,,耽誤幾分鐘就可能有鳥兒掛在金屬絲尼龍繩上死去,。
為贖罪護鳥,一護三年,,劉文志發(fā)覺自己的生活變順了,。“日行一善,三年必有福報,。以前一些小事辦起來都特別麻煩,。”他指指面前的小茶盞說,“比如想喝這杯水,,總要費點周折才行,,現(xiàn)在運氣好多了,前陣子我要把3箱雞蛋送去大連市里,,正頭疼怎么送,,就有人打電話說要過來辦事,,剛好給我捎走。”
他急躁的脾氣變得溫和,、對生活滿懷感恩,。去年9月,護鳥志愿者們?yōu)樗尼t(yī)藥費發(fā)起募捐,,劉文志一天里哭了四次,,幾天不敢開微信,微信群和朋友圈里,,給他捐款的信息刷了滿屏,,平日生活最節(jié)省的人也給他捐了錢。“我到現(xiàn)在也沒好好說過謝謝,,這樣的恩情……”他側(cè)過臉靜默,,深吸氣又長呼氣,沒讓眼淚掉下來,。
一起長大的發(fā)小說他說話辦事像變了個人,。“我原先是在這個小杯子里看天。”他指指茶盞,,又把分茶用的茶盅拎到前面,,“現(xiàn)在我是在這里看天。接觸面不一樣,,天天跟有文化的人在一起,,像習大大說的,與智者為伍,,與良善者同行,。說白了,我現(xiàn)在45歲,,開始重新上學,,重新過自己的下半輩子。”
劉文志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跟村里的同齡人已經(jīng)沒多少共同語言,,比如為什么要保護野鳥,、為什么要保護環(huán)境,在這些問題上,,他成了村里的前衛(wèi)者,。“跟馬力他們走一起,讓他們帶‘壞’了,。”說著他笑起來,。
他開始思考過去40年從沒思考過的問題,計劃做過去40年從沒想過的事情。“社會和人都在進步,,但也別樂觀,,天津有個鳥販子被央視曝光了還肆無忌憚地收鳥,為什么,?法律定出來了,,執(zhí)行力度怎么樣?老鐵山這兩年捕鳥的少了,,但是旁邊一些過去不捕鳥的地方開始出現(xiàn)捕鳥人了,。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,關(guān)鍵得管住吃鳥的嘴,。禾花雀我過去見過一群上千的,,這些年被人炸著吃、包餃子吃,,愣是吃成了瀕危物種,。”
他感嘆人跟自然的距離已過于疏遠,女兒對山不再有他這樣的感情,,有十來歲的孩子跟父母來營地參加活動,,不認識雞是什么,大人在一旁告訴他這個是公雞那個是母雞,。
他計劃今年建一個生態(tài)教育基地。“國家現(xiàn)在對農(nóng)村生態(tài)特別重視,,做個生態(tài)教育基地,,既能做農(nóng)家樂搞夏令營,又能做自然教育,,觀鳥活動,。”如果順利,老鐵山的其他捕鳥人也能在這里轉(zhuǎn)產(chǎn)轉(zhuǎn)業(yè),。
劉文志從未離開過老鐵山,,等生態(tài)教育基地建起來,我想離開這里,,跟著遷徙的候鳥走一趟,,全程徒步,看看別處的山,、別處的護鳥經(jīng)驗,。
他認識一個愛觀鳥的老太太,網(wǎng)名是“倒退三十年”,,“我不需要三十年,,倒退十年就行,讓我十年前的思維變成現(xiàn)在這樣就好了。思維不一樣,,你的想法,、做法就不一樣,我現(xiàn)在的病不知道還有幾年……”他凝視墻上的鳥類遷徙通道圖,,“大自然很殘酷,,候鳥跟人類都一樣。鳥有鳥道,,人有人道,。”
據(jù)《新華每日電訊》護鳥志愿者爬樹拆吊網(wǎng)。王京雪攝